“區區賤名，不足掛齒。”幾乎是下意識的，九方纓立即說道。她拉著劉細君的手，鎮定一笑，“先行一步，告辭。”

她向金日磾使了個眼色，匈奴人會意，低著頭快速走到了前面。

九方纓抓著劉細君就走，感到劉細君似乎有些依依不舍，趕緊用了些力道，劉細君驀地回神，也只得低下頭快步緊跟上去。

沙摩提目送她們離去，九方纓走出老遠，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，卻見沙摩提的目光仍然粘在她們身上，不禁一陣不舒服。

直到三人一行消失在街角，沙摩提眸中的眷戀和不舍之情迅速消散，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。

“少爺。”大胡子走近他的身後，嘴裏說的竟是匈奴語，“就這麽放走他們？”

沙摩提微微搖頭，嘴角笑意更濃。

“以昆侖神之名……我已經找到了。”他低低地說道。

走到路口，九方纓的腳步慢慢減緩，頻頻向劉細君看去。劉細君從失神中恢覆過來，看到還跟在她們身後的金日磾，忙停住腳步道：“不必再送，表……哥，你快回去馬市吧？”

“真的不用再送嗎？”九方纓趕緊跟著問。

劉細君也會意地搖頭，她明白過來，九方纓並不想和這個男人有太多的牽扯，自然不會讓他知道她們的住處。

而此處離家已經不遠，九方纓提起在此處分手，正是最好不過；劉細君心裏不禁對這個姐姐越發佩服，滿眼崇拜之色絲毫沒有遮掩。

金日磾一直面色沈靜，聽到她們如此對話，也只是淡淡微笑。劉細君趁此機會抱著那匹琉璃做成的馬，匆匆地繞過街角走遠了。

料想細君應當不會有什麽麻煩，九方纓暗中松了口氣，轉身開始往回走。金日磾果然又跟上她的腳步，忽然道：“你的表妹，很崇拜你。”

“是嗎？”九方纓一時還未想到“表妹”所指，莞爾之餘卻真的詫異了。

方才的爭執中，她一直沒怎麽註意過劉細君的神情變化，只是在想著那個西域商人的事。

金日磾篤定地點了點頭，二人又沈默地走了一段，他沒來由的腦海中浮現一個想法，便低聲道：“你們，感情很好嗎？”

“嗯……算是吧。”九方纓順嘴一接，立即感到頭疼，為了圓最初的謊言，她只得再想出更多的謊言來，“她家中父母雙亡……只得前來長安，投奔我和舅舅；不過她的性子極其溫柔賢淑，當真幫了我們不少忙。”

金日磾輕輕“哦”了一聲，又沈默了下去。

他無法形容那個奇怪的感覺：每當出現在這個少年身邊，她的一舉一動總是能沒來由牽動自己的心情，她的一言一行，似乎也總是會給他留下深刻印象。

這個“表妹”，分明對她有著深厚感情和依賴，那崇拜仰慕的眼神總讓金日磾心裏有些疙瘩。聽說漢人之間表兄妹成婚的極多，或許，這少年以後也會迎娶這位表妹吧？

“薛公子，你可有婚配？”他聽到自己突然問出了這句話，自己忽然嚇了一跳。

“……什麽？”九方纓也猛地一驚。她的手心瞬間沁出汗水，莫非，這個聰明的匈奴王子發現了什麽……？

“沒……沒什麽。”金日磾呆楞了一下，趕緊自己將話圓了過去，露出笑容表示了對她的安撫，“我打算去買些菜蔬帶回去，你應當是回馬市、回老聶那裏，對嗎？”

“正是。”九方纓點點頭，微笑著看他，“方才真是謝謝你了……誒，且住！”

金日磾正要轉身離去，聞聲停住腳步，疑惑地看著她。

九方纓猶豫一下，伸手招他過來，金日磾便毫不猶豫地俯下身貼耳過去。

九方纓靠近他，低聲道：“方才那個跋扈囂張的小姐，是否是……哪位權貴之女？”

“……何解？”金日磾神經即刻繃緊，遲疑了片刻，小心翼翼地問道。

九方纓抿唇，緩緩地說道：“在你現身之前，他們根本不懼任何人的指責，即便我搬出了長安令，他們也仿佛根本不在意；然而你……你是皇帝身邊的紅人，不是嗎？他們反而很怕你。”

皇帝身邊的紅人？金日磾失笑，搖了搖頭，“他們不懼我。或許……是懼怕我在陛下面前稟報此事吧。”

“我正是此意——”九方纓立即接話，卻突然間感到，男人的臉色慢慢黯淡了下來，連唇邊的笑容也有些蒼涼。

她瞬間有些後悔，也有些心驚。是，她又忘了……忘了眼前的人原本是匈奴的一位王子，忘了他還曾是一個俘虜，忘了他還曾受到過不少的折辱。

可是，她似乎也有些太在乎這個人了吧？這並不是一件好事。

九方纓暗暗在袖中捏了捏拳頭，她早已決定不再考慮任何旁的事情，除去馬匹和贍養薛林氏，還有……還有那件不能為外人道的事，她原本已不打算再有任何的念頭。

如此……便過去吧，待得一切了結，她倒是更願意回到新野，在那個破敗卻溫暖的小屋裏過完剩下的半輩子。

二人心事重重的分別，互相沒有再多看一眼，各自大踏步地走遠了。

回到馬市，下午的生意又開始了，很快又成交了兩筆，樂得餘仁義拍手叫好。

方才遇到西域商人的事，九方纓並未對他們任何一人說起。尤其是總是無法住嘴的餘仁義，若是讓他知曉，必定要外出張揚不休，她也休想安寧了。

然而她也沒想到，即便如此，她也仍然不得安寧。

即將收市之際，各處已經開始各自收拾攤位，今日正輪到賈峰和九方纓打掃馬廄，尤材和餘仁義便提早離開了。

夕陽灑落在石板街上，使得一切如添了一層鎏金般華美，顯露出帝王之都的貴氣。

九方纓刷完最後的一匹馬，賈峰也將馬糞清掃幹凈了。他雖然不愛說話，行事舉動卻很寬厚，總是體諒九方纓的瘦小，主動將臟活攬在自己身上，九方纓為此非常感激。

“賈大哥，明天我再給你帶酒來，如何？”臨走前，九方纓笑著招呼道。

賈峰也憨厚地笑，點了點頭，“有勞。”

“你太客氣了。”九方纓笑道，正要繼續說點什麽，忽然看到幾個家丁模樣的人在馬市門口張望，片刻後便向著他們的方向來了。

自從經歷了冠軍侯府一事，九方纓對於所謂的家丁們心中頗有芥蒂，只覺得他們的出現不會有好事。

果然，他們徑直走到跟前，看了看九方纓又看了看賈峰，隨後盯著九方纓，“薛公子，請跟我們走一趟罷。”

“何事？”九方纓不動聲色地道。

家丁們冷酷地笑著，“長安令衙門有請。”

長安令？九方纓心裏一跳，迅速想到午間集市上的所見。

是那個西域商人？或是那位大小姐？他們來向她報覆了麽？

“小薛——”賈峰的聲音在背後響起，九方纓正要回頭，賈峰已經一步攔在了她的面前，警惕地看著那三個家丁，“你莫要輕舉妄動。”

九方纓屏氣凝神，腦海中迅速掠過數個念頭。

“薛公子在懼怕什麽？”一個家丁冷嘿道，“暴利長販賣劣馬，坑害我們少爺，如今我們老爺已一紙訴狀告到長安令處，暴利長點名要見你，請你為其開脫罪責。”

聽到“暴利長”三字，九方纓終於臉色一變，“行，我跟你們去。”

“可是小薛……”賈峰還是有些猶豫，不願讓開路。

九方纓向他笑了笑，拍了拍他的肩膀，繞過他隨那三名家丁走開了。

賈峰在原地呆了一瞬，咬了咬牙，急急忙忙往路的另一邊方向奔去。

一路上，九方纓以各種辦法試探，終於從這三名家丁的口中套出了事情的原委：

自從暴利長獻馬成名，貴族富商之間便有人請他為己相馬，試圖再找到天馬或是千裏馬，為將來能呈獻權貴王侯，甚至直接呈至帝王面前。

九方纓自然知曉，暴利長所謂的“相馬”本事只是當年在她父親身邊耳濡目染的一些皮毛，若真要論說，她這個舅舅實際上只是運氣較好，恰巧遇上了那匹落單的天馬，才能將其捕獲帶回。

然而百密一疏，雖然能有機會如那日在上官桀府中一般得意，如今終於也讓他落入了麻煩：因相錯馬匹，一名富商重金購入了一批駿馬，欲要倒賣脫手，卻被馬市經紀告知多數為劣馬或駑馬，遠不值買入的價錢。

更不幸的，這名富商的連襟恰巧是如今宰相的次子，一怒之下告至長安令處，那位一向秉公的長安令自然要嚴辦此案了。

九方纓有些頭痛地看著衙門前朱紅的大門，在那三名家丁的聲聲催促之下，終於慢吞吞地走了進去。

“你若不曾欺騙，為何將駑馬說成駿馬？暴利長，本官就再問你一遍：你是否當真懂得所謂的‘相馬’之術？”

剛剛走近跟前，只聽公堂之上傳來了“啪”的清脆一聲，厲喝隨之而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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